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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中“菩萨”语义之探源
作者:朱凤岚  来源:《世界宗教文化》2014年03期  时间:2014-11-03
 

内容提要:菩萨是大乘佛教中的主要角色,但是对于“菩萨”一词的含义以及该词所含摄的诸多相状,国内学术界尚少涉及。本文从梵文语词Bodhisattva(菩萨)本源出发,通过梳理大乘佛教经典论疏,对“菩萨”一词归纳出十四种不同的语义,在一一指出其语源的基础上,对其背后所蕴含的文化意义作了揭示。我们认为,“菩萨”一词并非固定化的概念,它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修行阶段、不同的时空态下所表达的内容有所不同。

关 键 词:大乘佛教  菩提萨埵  菩萨

作者简介:朱凤岚,中国社科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副研究员、史学博士。

 

 “菩萨”是大乘佛教理论和实践最重要的化身,在大乘佛教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由于菩萨与现实世间的密切关系,其形象在民间信众中的影响特别大,被普遍视为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保佑众生、神通无限的象征。对于中国民众来说,提到“菩萨”,恐怕大部分人头脑中会立即想到手持净瓶的大悲观世音菩萨,或骑着狮子凌空来去、智慧第一的文殊师利菩萨等等。尽管学术界对“菩萨”一词的起源尚存争议,但“菩萨”乃大乘佛教之主要角色这一说法已成定论。进一步说,今日备受尊崇的菩萨是大乘化了的、圆满成就某种果位的修行者。但是,在修行过程中的菩萨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菩萨”这一重要且常用的佛教术语本源为何?“菩萨”一词背后又蕴含着怎样的文化意义?笔者认为,这些都是有必要深入探讨和还原的学术性问题。

 

一、问题的提出

 

“菩萨”是佛教所宣说的十法界之一,也是三乘之一[1],在佛教中居于相当重要的地位。但是,“菩萨”这个概念起源于何时?目前,即使在研究佛学比较密集的日本学界,也还存在比较大的争议。日本佛学家干泻龙祥教授断言,菩萨起源于阇陀迦[2]平川彰教授认为,菩萨起源于燃灯佛授记[3];松野尾浩慈则主张,菩萨这个概念的首次出现并非在大乘佛教形成之后[4];杉本卓洲通过对马图拉和犍罗等地出土的佛像研究得出结论,认为菩萨既非大乘佛教所独有,亦非始于原始佛教时代,而是早在部派时期的小乘佛教内部就已出现[5]。而目前中国学界对菩萨的起源乃至菩萨思想的研究尚处于刚刚起步阶段[6]

尽管学术界对“菩萨”一词的起源存在诸多争议,但对于“菩萨”乃大乘佛教之主要角色这一说法并无疑义。在此情况下,如果问“什么是菩萨”或者进一步追问“菩萨这个词儿的含义是什么”的话,可能会被认为是无知或愚痴。然而,当我们仔细阅读佛教经典,又不难发现,“菩萨”这个词在经典中的表述不尽相同,学者们对“菩萨”语义的理解也莫衷一是,甚至对“菩萨”一词都有自己独特的解释。究其原因,似乎是由于“菩萨”这个梵文语词,本身含有太多的义理和解释所造成的。

欧美学者和日本学者对“菩萨”语义作了大量的基础性研究。1932年,达耶尔(Har Dayal)在其所著《佛教梵文经典中所体现的菩萨教义》中,对“菩萨”提出了七种解释[7]。日本佛学家宇井伯寿认为,“菩萨”梵文原词Bodhisattva的前半部分Bodhi,最初缩略为Bot,而后俗语化成为Bo;后半部分sattva,先是缩略为sat,而后俗语化为sa,在传入中国的过程中,又被进一步简略化和俗语化,变成了Bosa,并逐渐演变为“扶萨”或“菩萨”,并非人们通常所说的“菩萨即菩提萨埵的简称”[8]。民国时期的佛学爱好者丁福保根据日本织田得能、望月信亨等人所编的多种佛教词典而编译的《佛学大辞典》,对“菩萨”词条作了如是解释:“(术语)具名菩提萨埵Bodhisattva,又曰菩提索埵,摩诃菩提质帝萨埵。旧译为大道心众生,道众生等,新译曰大觉有情,觉有情等。谓是求道之大心人。故曰道心众生,求道求大觉之人,故曰道众生,大觉有情。又萨埵者勇猛之义,勇猛求菩提故名菩提萨埵。又译作开士,始士,高士,大士等。义译也。总名求佛果之大乘众。”[9]任继愈主编的《佛教大辞典》引早期经典《大毗婆沙论》卷一七六记:“如契经言:有一有情是不愚类,是聪慧类,谓菩提萨埵。”并由此认为“菩萨”的原始含义是“聪慧者”[10]

本文不可能也没有必要一一列举学者们对“菩萨”语义的不同解释。我们将参照达耶尔对“菩萨”的解释和梵文Bodhisattva(巴利文Bodhisatta)语义,以及佛教经典论疏中对“菩萨”的描述,对“菩萨”这个词所含摄的语义进行分类和解释,以归纳并整理出大乘佛教中关于“菩萨”的本有样态。

 

二、Bodhi(菩提)+sattva(有情)

 

汉语中所说的“菩萨”,由梵文Bodhisattva翻译而来。所谓Bodhisattva-satta),是由Bodhisattva-satta)这两个词语结合而成的复合词。在此,我们首先要厘清:这两个梵文词语的原始涵义究竟是什么?

    一般认为,Bodhi(菩提)是动词budh的派生词,意思是知晓、觉悟、觉醒。根据阿普泰(V. S. Apte)所编的《实用梵英词典》,Bodhi有五种意思,分别是:①完全了知,即觉悟;②佛陀的觉悟;③神圣的无花果之树;④雄鸡;⑤佛陀的称谓。[11]在佛经中,Bodhi习惯上被翻译成“道”、“觉”等。在教理上,Bodhi通常被划分成三种,即:①阿罗汉(声闻)的菩提;②辟支佛(独觉、缘觉)的菩提;③佛陀的菩提(无上正等菩提)。在大乘佛教经典中,第三种菩提才是菩萨修行者所追求的最高境地。例如,有着佛教百科全书之称的《大智度论》云:“菩提名诸佛道,……三种道皆是菩提:一者佛道,二者声闻道,三者辟支佛道。辟支佛道、声闻道虽得菩提,而不称为菩提;佛功德中菩提称为菩提。” [12]上述三种道虽然都可以说是菩提,但唯有佛功德中的菩提,即唯有第三种菩提,才可称为菩萨。换言之,声闻、缘觉不名菩萨。但是,有些经论亦展示了不同看法,认为三者并无本质差别[13]

    在南传上座部佛教的传承上,除了上述三种分类,还可以分成四种,即:①菩提树;②四道果的智慧或者道;③一切知性智(sabbaññutañāna);④涅槃的觉悟或者阿罗汉道智[14]。其中,第三中的一切知性智(sabbaññutañāna),是本生或者授记的菩萨们所追求的目标,意味着与佛陀的证悟等同的境界[15]。这种分类将阿罗汉之前的须陀洹、斯陀含、阿那含的修行阶位以及所证果位(四向四果的道智)亦包括在其中了。这些修行者也终将被视为菩萨,因为阿罗汉的菩提和菩萨的菩提之间并不存在根本差别[16]

    可见,Bodhi虽然具有修行次第不同、证果果位不一的语境特点,但从终极意义上还是要趣向佛陀的证悟。倘若把Bodhi翻译成“觉悟”、“智慧”、“道”的话,则不会引起任何歧义,它也不会成为一个有争议的专业术语。但问题的关键是,Bodhi还有其他不同的语义,为了保持这个词所有语义的完整性,古德们秉承了多义不翻之原则[17]

    不过,问题是sattva(satta)这个词——动词as(有,存在)的现在分词sat后面加接尾词tva,所含括的意思实在太多。在阿普泰所编的《实用梵英词典》中,罗列出了17种意思,在莫尼耶-威廉斯(Monier-Williams)所编《梵英词典》,也有11种解释[18]。也就是说,只要选用sattva(satta)的任何一个解释,相应地,Bodhisattva这个词也会具有不同含义。

    在佛教经典中,sattva被翻译成了“有情”或者“众生”,具体指佛教中的轮回于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天这六道有情的生命存在形式。不过,在印度教中还包括植物,而古老的耆那教不仅包括植物,还承认地、水、火、风这四大元素的存在。但是,在佛教中却排除了器世间的无情识的物体。

    总之,鉴于sattva这个词含摄太多语义,从学理角度考量,我们认为有必要加以详细辨析。下面首先抽取其中一个语义,即sattva作梵语jantu的同义词来展开讨论。梵语jantu的意思是“有生命之物”、“有意识之物”,也就是指“众生”或者“有情”。在谈及“众生”或者“有情”时,人们头脑中映现的主体一定是“人”,这也是多数经典论疏把“菩萨”翻译或者理解为“人”的重要原因。

但是,这样考虑似乎未必周全。因为,既然佛教主张十法界,那么,那些上求下化的菩萨不一定总在人法界,在其他法界也应该有菩萨的活动。比如,《本生经》中描述的菩萨,有的是作为神出现的,有的则是以动物的身形出现的。当然,还应该有阿修罗道的菩萨、饿鬼道的菩萨以及在地狱道居住的菩萨们。所以,我们认为,把菩萨理解为“以某种形态存在的”、“做什么什么的”,比菩萨“是什么样的人”和“做什么的人”更加全面。也就是说,菩萨不仅仅限于“人”这一道。

当然,问题的关键并非sattva(有情)这个词以哪一法界为主体,关键是Bodhi(菩提)与sattva(有情)组合成一复合词时,中间以什么词来连结,才是该词所具有的本来奥义。通过比较分析,如果把Bodhi-sattva这个复合词作为格限定复合词(Tatpurusa)时,大概有以下七种解释:

1)趣向菩提的有情

    这是把前Bodhi-sattva的半部分Bodhi作为目的格(Accusative)使用时的解释,具有朝着前面的方向、目的、时间的经过、行动及状态的继续等含义。在此种情况下,Bodhisattva可以理解为“以觉悟为指归的修行者”、“处于向获得开悟方向努力中的修行者”、“在开悟途中的有情”,也即为了寻求开悟而存在的有情。显然,这种情况下Bodhisattva是指“求道者”的菩萨,也是“菩萨”这个词最基本的意思,是最为大众化的定义。尽管词语表达上稍有出入,但很多佛教经典论疏、佛学词典以及佛学家们都这样翻译并使用。

    印度佛学家克里山(Y. Krishan)在详细考察了菩萨的教起所因及其发展情况后,对“菩萨”之语义提出三种解释,其一是“处于趣向获得完全智途中的人,即潜在的或者未来的佛陀”[19]。虽然他把“菩萨”的主体限定为“人”,但却重点强调了求道修行过程,即“在(求道)途中”。

    很多大乘经典中都描述了这类菩萨的修行过程。例如,在《本生经》中所描述的菩萨,大都不是已经达到开悟目标的,而是正处于趣向开悟过程中,或理解为正处于趣向开悟证果的前一修行阶段,即修行“途中”更恰当一些。

可见,翻译者可能把重点放在目标上,也可能把重点放在过程上,于是Bodhisattva这个词所表达的语义就相应地出现了微妙的差别。

    2)由菩提所生、所护、所养的有情

    这是把Bodhi-sattva的前半部分作为具格(Instrumental)来理解的例子。

    龙树菩萨所造《大智度论》中,对菩萨有很多表述。其中,卷四如是云:“菩提名漏尽人智慧,是人从智慧生,智慧人所护,智慧人所养故,是名菩萨。”[20]这里所说的菩萨,可以理解为开悟后开始修证佛果的过程,也就是说,可以把此类菩萨看作“由开悟所护、所养之有情”,即长养圣胎的有情。

由于具格除表达工具和手段以外,还可以表示原因或理由、同伴或结合、同等或类似等,所以,也可以理解为“由开悟所生发的”、“以开悟为伴的”或“等同于开悟位次的”。日本佛学家西义雄教授认为,所谓菩萨就是已开根本智、已具备菩提。他认为,“从菩提所生的有情”还可称为“菩提(觉悟)的有情”、“接近觉悟的人”、“具备菩提者”等[21]

    大乘方等经典之一的《佛说无量寿经》中的法藏比丘在世自在王佛座下开悟后,遂发弘誓,开始如说修行。“不生欲觉瞋觉害觉,不起欲想瞋想害想,不著色声香味触法。忍力成就,不计众苦。少欲知足,无染恚痴。”[22]于不可思议兆载永劫积植无量德行的法藏比丘,在成为阿弥陀佛之前的修行过程即可看成是由开悟所养护的菩萨。

    3)源于菩提的有情

    在这种情况下,Bodhi-sattva的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被看成是从格(Ablative)关系,有起源或由来之意,大致相当于《大智度论》中所说的“从智慧生”。日本佛学家长尾雅人从梵文原文的前后关系出发,认为“菩萨”这个词应有两重含义:一重意思是从下到上,即从sattva上升到Bodhi而次第修行的“追求菩提的众生”;另一重含义是从上向下,即从Bodhisattva下行而来的“从菩提示现而来的众生”,如大智文殊师利菩萨、大悲观世音菩萨、大行普贤菩萨这样的等觉菩萨,即可归入这一类[23]

    4)具有菩提的有情

    在这种情况下,Bodhi-sattva的前半部分被看成属格(Genitive所有格)关系,意思是所有或者所属。这种解释在词典类以及学者的研究中广为采用。

    日本学者干泻龙祥在《本生经类思想史研究》中提出菩萨有三种含义,即“有智慧的有情”、“以智慧为本质的有情”、“能持有智慧的有情”,[24]这应该是最为直截了当且质朴平易的解释。这种情况下的菩萨,是已具备开悟的所有条件,但尚未获得与佛等同的证悟,也就是尚在修德层面,此类菩萨权且可以理解为证悟的潜在所有者,或者即将修成正果的菩萨。

    5)于菩提中的有情

    在这种情况下,Bodhi-sattva的前半部分被作为位格(Lokative,依格、处格)关系来处理,表示所在或位置。

    这种情况即是说,菩萨并非由有情这个概念所展示出来,而是由于从这个概念中抽离出来才被称为菩萨。《大智度论》卷第四十一云:“菩萨亦如是,二法和合名为菩萨,所谓名、色。……菩萨名亦如是,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两中间。”[25]这是说,菩提并非一下子变成有情众生的对象,而是超越了世间、不生、不起、无相,在这个过程中,既无所有“有情众生”,亦无所无“有情众生”。同时,“菩萨”这个词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是离开“有情”这个本性,即离开文字相的。

这种解释强调了菩提本有的超越性,否定了“菩萨即有情”这个说法,也否定了“趣向菩提的有情”、“菩提的有情”,是充分体悟到包括“有情”在内,所有的一切存在均是不实在的,也是《金刚经》所说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有此觉悟的有情方为菩萨。

6)叫做菩提的有情

    Bodhi-sattva的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被作为同格来看,作为同格限定复合词(Karmadhāraya)来解释。这种情况下,可以定义为“开悟是有情已经达到的状态”、“开悟自身是以人来表现出来的”。由此,可以说所有有情都能从生死轮回的苦恼中达到觉悟,觉悟本身就是由生死变成自由。

7)把菩提和有情作为对象(缘)

在这种情况下,Bodhi-sattva的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属于并列关系,是作为并列复合词(相违释Dvandva)来解释的。

菩提是指彼自求的对象,有情则是指彼救度的对象,佛典中随处可见的菩萨即为“自觉觉他”、“自觉又常常令他觉者”、“旨在上求菩提下化众生者”、“寻求自利利他者”等,也是站在这一理解的基础上来定义的。

 

  Sattva的异义引出的不同解释

 

以上是把sattva(satta)限定为有情(众生)的情况下,对菩萨语义进行的辨析。接下来考察在sattva(satta)出现不同语义的情况下,佛典及学者又是如何定义“Bodhisattva”的,主要可以归纳出了以下七种解释。

1)具有成就菩提的精神和决心

    sattva有灵魂、精神、本质、心、心藏等意,与梵文cittaantahkarana等是同义语。《大智度论》云:“萨埵名或众生,或大心。是人诸佛道功德尽欲得,其心不可断不可破,如金刚山,是名大心。”[26]这里着重强调,不仅仅是“心”,而且是“大心”——“其心不可动,能忍成道事,不断亦不破。”

    如果sattvacitta之意,Bodhisattva就变成了Bodhicitta,就归结到“菩提心”一词。因此,所谓菩萨即“具有菩提心者”、“发起菩提心者”这个定义也就自然成立。有着大乘佛典第一经的《华严经》以整整一品的篇幅盛赞菩提心,是源于菩提心包含着智慧、慈悲与方便。具体体现在菩萨的四弘誓愿: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这种誓愿是从苦集灭道四圣谛里升华出来的。菩萨观照到众生在八苦交煎的苦海当中挣扎、沉沦,自己也是苦难众生的一员,所以才发出“众生无边誓愿度”的宏愿,这是依苦谛而发出的大愿。然后再观察众生在八苦交煎的苦海中挣扎的原因是来自众生贪瞋痴慢疑乃至无量的烦恼,所以发出“烦恼无尽誓愿断”的大愿。进一步观照到,在烦恼生灭相中有一个常乐我净的涅槃境界,而这个境界是一切众生本具的,是常乐之处,所以发出“佛道无上誓愿成”的宏愿。要成就这个灭谛,要有方法,而这个方法不仅度自己,也能够度一切众生到达灭谛的涅槃城,因此要发“法门无量誓愿学”的愿。所以,菩萨的体现于四弘誓愿的菩提心,是从世间的因果(苦集)和出世间的因果(灭道)升华出来的。

    在佛教经典中有时会看到Bodhisattva被译成“大心众生”、“道心众生”。“道”即相当于Bodhi,可以解释成双重的或者同格的“称为大心的众生”、“称为道心的众生”。这里,菩萨以其“金刚”之“大心”,以成佛为目标而展开“自利利他”的大乘菩萨行,从而被尊称为大菩萨[27]

    2)具有趣向菩提的精力和勇气

    Sattva有强韧、精力、勇气、活力、元气等意思,与梵语的balaparākramaāyusasu等是同义词。《大毘婆沙论》和《佛地经论》中称,“萨埵(sattva)是勇猛者义,未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时,恒于菩提精进勇猛,求欲速证,是故名为菩提萨埵。”[28]此处与上述意思相当。

    作为勇士、战士的菩萨,作为舍身的菩萨,即为披着宏誓铠甲的菩萨,与此定义最为贴近。但是,未必能达到这种程度,为获得菩提勇猛果敢者,亦可看成是具有大心的菩萨的另外一种表达。《大智度论》在说明菩萨的另一个称呼“摩诃萨埵”(Mahāsattva,大士)时称,所谓萨埵即“勇心”,故称“大勇心”[29]

   3)具有趣向菩提的志向和意乐

在把sattva作为志向、希求、意向之意来理解的情况下,sattvaabhiprāya成为同义词。

    弥勒菩萨在《现观庄严论》中说:“菩提即对一切东西无执着(asaktatā)的自利成就,sattva即志向(abhiprāya),具备此者即为菩萨。倘若说诸声闻也应具备此的话,可以称为大士(Mahāsattva),具有很大的利他成就,sattva即志向的人们才是大士。”Prajñākaramati在《入菩萨行论疏》中说:“在此(菩提)上具有sattva即志向的,才是菩萨。”[30]

    此外,《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曰:“此萨埵未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时,以增上意乐恒随顺菩提,趣向菩提,亲近菩提,爱乐菩提,尊重菩提,渴仰菩提,求证欲证,不懈不息,于菩提中心无暂舍。是故名为菩提萨埵。”[31]这里,“意乐”这个词不确定是不是相当于abhiprāya,不过却是一个好例子。

    4)菩提是潜在的、尚未开掘出来的自性

    Sattva有母胎、胎儿、潜在力之意,故也可以理解为菩提处于潜在未发状态。古尔(H. S. Gour)认为,虽然承认作为处在高位、享受至高恩惠之涅槃者的菩萨,但所谓菩萨也可以是尚未显发自性真知,处于潜在的、未发达的状态。这相当于佛陀的最后生之前,即本生菩萨[32]

    达耶尔对此定义似乎没有给予足够注意。平川彰博士认为,这一思想具有重要意义。他说:“所谓菩萨尽管尚未实现菩提,但也有处于菩提尚未发的状态,这与所谓的自性清净心不为客尘烦恼所染污的思想是相通的。”[33]

    5)具有菩提的素质

    Sattva这个词尚有挖掘人本身具有的素质、本领之意。为此,日本学者平川彰博士定义的“觉悟到自己亦具备‘达成佛陀的素质’之人”是能够成立的。他认为,大乘佛教的立场是以自己成为教师为理想,是以佛陀本身为理想的“成佛”教育,在其深处,是以相信自己完全具备能够成为佛陀那样的素质为前提的[34]

6)把菩提视为自性

    Sattva的自性、本质、精髓等意,与梵文svabhāva, ātmabhāva, ātmatva, ātmatā, rasa等是同义词。“把菩提作为自己本性所具有的”、“其本性是菩提的”被视为菩萨。在梵德词典、梵英词典中,都采用这种翻译释义。

    7)执著于菩提者

    这是南传上座部注经家之说。他们认为巴利语satta不是梵文sattva,而应把它看作是sañj(执著)的过去分词sakta

    在《巴利文长部经注》(Sumańgala-vilāsini)中,有这样的记载:“菩萨乃贤智的有情(pandita-satta)、觉悟了的有情(bujjhanaka-satta),对于四种菩提之道具有执著(satta)心、固执(asātta)心、附着心者(lagga-mānasa)即是菩萨。”在Papañnca-sūdaniManoratha-pūrani中,也可以见到“所谓菩萨是觉悟了的有情,精勤于证得完全开悟(正等菩提)者(ārabhanta),或者相当于证得者(arahanta可能证得),是执著于并附着于菩提者。”[35]《杂阿含经》曰:“所谓有情(satta),是指对色等五蕴抱有欲望、贪欲、喜悦、可爱,执著、固执(visatta)故所言。”[36]从这些文句中,可以得出如上解释。

    《大智度论》卷四云:“未得佛道,心爱著求,欲取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以是故名为菩萨。”[37]这是对菩提心生爱著并决欲获取菩提的说明,可见,并非仅南传上座部将之理解为“执著”。达耶尔从梵文sakta的“献身”、“有意向”之意出发,将之翻译成“献身于菩提者”。不过,似乎“执著”更为贴切。

    此外,这里所说的四种菩提之道是指四向四果的道果,完全证得觉悟者(可能者)指阿罗汉。在南传上座部佛教中,认为菩萨是修证阿罗汉道中者,与阿罗汉本身等同视之。所谓贤圣有情和觉悟了的有情,是认为佛陀已深入自己的念头中者,但似乎不能将前者对应阿罗汉(声闻),后者对应辟支佛(缘觉)。

 

 

 

以上对Bodhisattva(菩提萨埵)的语义一共归纳出十四种不同的分类。毫无疑问,除此之外还可能有更多的翻译和解释。对于上述这些定义,大多不是从语法或文义上加以讨论的,而是学者或注经家根据各自对“菩萨”所抱有的印象、理解来定义的,这也正好说明“菩萨”这个词义的多样性,亦可说成是对菩萨诸多相状的真实写照。上述每一种定义都有其合理性,但上述现象同时也说明,“菩萨”这个词没有绝对统一的定义。由此看来,对处于不同修行位次上的菩萨,其定义也是不同的,变迁不居的。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大智度论》中有两处提到“败坏菩萨”,谓“菩萨有二种:一者,败坏菩萨;二者,成就菩萨。败坏菩萨者,本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遇善缘,五盖覆心行杂行。转身受大富贵,或作国王,或大鬼神王、龙王等。以本造身、口、意恶业不清净故,不得生诸佛前、及天上、人中无罪处:是名为败坏菩萨。如是人虽失菩萨心,先世因缘故,犹好布施,多恼众生,劫夺非法,取财以用作福。”[38]另一处谓“有二种菩萨:一者,行慈悲,直入菩萨道;二者,败坏菩萨亦有悲心,治以国法,无所贪利,虽有所恼,所安者多,治一恶人以成一家;如是立法,人虽不名为清净菩萨,得名败坏菩萨。”[39]

大乘佛教典籍显示,菩萨是超过凡夫的,也是超过二乘的。恋著世间的凡夫心行,是世间常事,如水之就下,出乎自然。一向超出生死的二乘行,是偏激的厌离,一边倒,执两边,也还不太难。惟有不著世间、不离世间的菩萨行,才是难中之难!读诵大乘经论时经常见到“十方有无量无边的菩萨”,恐怕这不是人间凡情所能轻易理解的境界。

 

 

 



[1] 佛教中的十法界指地狱法界、饿鬼法界、畜生法界、阿修罗法界、人法界、天法界、声闻法界、缘觉法界、菩萨法界、佛法界,前六种法界称为六凡法界,后四种法界称为四圣法界。三乘指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

[2] 潟龍祥「菩薩思想の起源と展開」『仏教の根本真理��仏教における根本真理の歴史的諸形態』三省堂1956年版219240頁。

[3] 平川彰『平川彰著作集 初期大乗仏教の研究Ⅰ』(第三巻),春秋社1989年版,第262277頁。

[4] 松野尾浩慈:『菩薩思想の変遷』龍谷大学大学院文学研究科紀要(28),2006,第110頁。

[5] 杉本卓洲:「菩薩の語義」『仏教文化論集』山喜房仏書林1991,第233~246頁。

[6] 关于大乘菩萨思想,西北大学杨航于20116月完成了博士论文《〈大智度论〉菩萨思想研究》。

[7] 这七种解释分别是:(1)开悟,即具有完全智慧的人;(2)开悟的、决定获得觉悟的、寻求开悟的有情;(3)他的心、意图、想法或希望趣向于开悟;(4)智慧尚处于潜在未开发阶段的人;(5)未来的佛陀;(6)献身于开悟或执着于开悟的人;(7)他的精力或者力量全部用于趣向开悟的人。在这些解释中,达耶尔偏重第(2)种解释。详见Har Dayal, The Bodhisattva Doctrine in Buddhist Sanskrit Literature London, 1932),pp.4-9.

[8] 宇井白寿『大乗仏典の研究』,岩波書店,1990年版,第815820頁。

[9] 丁福保编纂:《佛学大辞典》,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1060页。

[10] 任继愈主编:《佛教大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071页。

[11] V. S. Apte, The Practical Sanskrit-English Dictionary Delhi: Motilal Banarsidass Publishers Private Limited, p. 704.

[12] 福建省莆田南山广化寺佛经流通处印:《大智度论》第一册(卷一~卷二十),福建省新闻出版局,2010年版,第137页。

[13] 例如《菩萨璎珞经》卷十(大正1691a~92a);《十住毗婆沙论》卷一(大正2620a~b),该卷967c~68c)中有“三乘的菩萨”之说。

[14] I. B. Horner (tr.), Milinda’s Questions (Milindapañha), Vol. I. (PTS. London, 1963), p.277.森祖道《巴利佛教注释文献的研究》,山喜房佛书林,1984年版,第653654页。K. Wrner, Bodhi and Arahattaphala from early Buddhism to early Mahāyāna, JIABS, Vol. 4, No.1, 1981, pp.70-84.

[15] 杉本卓洲:「パーリ仏典に見られる菩薩」『パーリ学仏教文化学』創刊号,1988年,7084頁。

[16] 达耶尔对初期佛教的目标——阿罗汉和大乘佛教的理想——菩萨进行了对比。他认为,两者的共同点都是超越世间的理想追求者,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是通过专注于冥想及开拓自心达成理想实现的内向型修行者;后者是积极对他人伸出救济之手的外向型修行者。详见Har Dayal , The Bodhisattva Doctrine in Buddhist Sanskrit Literature London, 1932),pp. 2-9.

[17] 唐朝的玄奘法师(602664)在翻译佛经时曾提出“五不翻”之说:一、秘密故,如“陀罗尼”(直言、咒语)。二、含多义故,如“薄伽梵”,具六义(自在、炽盛、端严、名称、吉祥、尊贵),若翻一,便失余五,故存梵名。三、无此故,如“阎浮树”(胜金树),中夏实无此木。四、顺古故,如“阿耨菩提”(正遍知),非不可翻,而从汉至唐,常存梵音。五、生善故,如“般若”尊重,“智慧”迷浅。

[18] V.S.Apte, The Practical Sanskrit English Dictionaryop.cit.,s.v.“sattvam”Monier-WilliamsA Sanskrit-English Dictionarys.v.“sattva”

[19] Y. Krishan, “The Origin and Development of the Bodhisattva Doctrine,” East and West, N.S.Vol.34, No.1-3 (Sept. 1984), pp.199~232.

[20]福建省莆田南山广化寺佛经流通处印:《大智度论》第一册(卷一~卷二十),福建省新闻出版局,2010年版,第139页。

[21] 西義雄編著『大乗菩薩道の研究』,平楽寺書店,1968年版,第11頁。

[22] 《佛说无量寿经》卷上,曹魏康僧铠译,江西庐山东林寺印经处,2010年版,第48页。

[23] 長尾雅人:『仏教の源流��インド』,大阪書籍,1984年版,第222頁。

[24] 干潟龍祥:『本生経類の思想史的研究』,山喜房仏書林,1978年版,第57頁。

[25] 福建省莆田南山广化寺佛经流通处印:《大智度论》第三册(卷四十一~卷六十),福建省新闻出版局,2010年版,第1570页。

[26] 福建省莆田南山广化寺佛经流通处印:《大智度论》第一册(卷一~卷二十),福建省新闻出版局,2010年版,第136页。

[27] 《大乘庄严经论》中列出了大乘菩萨的七大,即缘大、行大、智大、勤大、巧大、事大、信大。菩萨因具七大,所以能作度众生的舟航。

[28] 三藏法师玄奘奉诏译:《说一切有部发智大毘婆沙论》卷176,《大正藏》第27册,887ab

[29] 《大智度论》卷5(大正2594a~b)。

[30] Abhisamayālamkār’ ālokā Prajñāpāramitāvyākhyā, p.22.ll.13~15Bodhicaryāvatāra-Pañjikā(ed.by P.L.Vaidya)p.200,l.29.

[31] 三藏法师玄奘奉诏译:《说一切有部发智大毘婆沙论》卷176,《大正藏》第27册,887a~b

[32] H. S. Gour, The Spirit of Buddhism (London, 1929), pp. xi; 223.

[33] 平川彰:『初期大乗仏教の研究』,春秋社,1978年版,第181~182頁。

[34] 平川彰:『インド仏教史』春秋社,1974年版,第329頁。

[35] Sumańgala-vilāsini,427, Papañnca-sudani,113,Manoratha-pūrani ,365.Paramatta-Jotikā,2,483转引自杉本卓洲:「菩薩の語義」『仏教文化論集』山喜房仏書林1991,第233~246頁。

[36]《杂阿含经》卷6,《大正藏》第2册,40a

[37] 福建省莆田南山广化寺佛经流通处印:《大智度论》第一册(卷一~卷二十),福建省新闻出版局,2010年版,第163页。

[38] 福建省莆田南山广化寺佛经流通处印:《大智度论》第二册(卷二十~卷四十),福建省新闻出版局,2010年版,第1105页。

[39] 福建省莆田南山广化寺佛经流通处印:《大智度论》第二册(卷二十~卷四十),福建省新闻出版局,2010年版,第13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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